[轉貼]健康橋上的老太
健康橋，一座陳舊卻不古老的水泥橋，月亮被雲層隱著，婆娑的槐樹掩映下的河水粘稠而發光。
每晚這時候，我都要經過健康橋去兒子家接孫子，孫子很調皮也很可愛，兒子怎麽也管教不好，要不是家離學校太遠，我真打算把他接到我這邊來。可是這些天有些特別，晚上走健康橋的人越來越少，聽說是前些天有個老太不知什麽原因在深夜裏突然從橋上跳河死了，還有人傳言說晚上經常可以看到一個黑衣的鬼魂在這裏出沒......
對於鬼，我是將信將疑的，對於一個象我這樣年紀的人，對死總是懷著一種無可逃遁的恐懼。雖是從沒有見過鬼，但卻覺得人死了，不應該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或許有鬼倒是對生者的一種安慰？那位老太有什麽事想不開、非要尋死呢？哪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呢？
過橋的時候，鏡面般的河面上忽然傳來了嘩嘩的水聲，我把腳步放快了許多，像是怕被什麽東西攆上。就在我慶倖自己過了橋而什麽也沒有發生時，一個冰涼的東西從河埂的草叢中抓住了我的腳踵，駭然一看，那是一隻穿著黑衣的濕漉漉的手。
“拉我一把......”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從河埂下的草叢裏傳來。
我該如何表達這一瞬的驚駭呢？我叫不出聲，因爲倒吸入了一口涼氣；我邁不開步，因爲腿軟而癱坐在地上。草叢向兩側分開了，一個黑衣的老女人慢慢地爬上來，臉是蒼白的，光線很暗，看不分明。
“拉我一把......”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腳踵，讓我動彈不得。聽說被淹死的水鬼一定要拖個活人下水淹死才能轉生。只見她一頓一頓地爬出了草叢，全身都是濕漉漉的，趴在地上象在喘氣，手仍緊緊地抓住我不放。
看著她趴在那裏半天不動，我終於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地問：“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啊？我們無冤無仇，我路過這裏去接孫子......你不要害我......”
她依舊伏在那裏沒有回答，過了一會，身下傳來了一陣嚶嚶地哭聲。
涼風吹過，我打了個哆嗦，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大妹......噢不.......這位大姐，有什麽事想不開呀？什麽都好商量嘛，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我活不成了，沒法活了，”黑衣老女人揚起了臉，黑暗中我見到一張蒼白的、佈滿皺紋的臉，滿臉的水珠分不清是河水還是淚滴。“天殺的，從沒見過這麽黑心的兒女，我在床上病了兩禮拜都沒有人問。”
原來這是她跳河自殺的原因，其實這一點上她與我還有點同病相憐，我的兒子原本很孝順，後來結了婚，又做生意發了點小財，人就越來越變得不通情理起來。很少來探望倒是小事，老伴去世這幾年，家裏孤零零只有我一個人，我一直想把孫子接過來住上一段時間，可媳婦總說孩子要上學讀書，沒有時間來，還說怕跟著我時間長了會學上一口難聽的大碼頭方言。想到這裏，看著那瑟縮在地上的黑衣老太，心驚之餘竟隱隱地多出了幾分同情。
“我說，這位大姐你要想開一點，”這輩子我安慰過許多人，卻從來沒有試過安慰鬼。聽說人死後之所以不去轉世而會成爲鬼，那是因爲他們在生前還有什麽心事未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總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爲最挂念的事情而出沒。所以既然不巧真遇上了一個鬼，最好還是順著她的心思一直說下去：“是啊！我們養兒養女，懷他們，生他們，養他們，教他們，看著他們從一團小肉球一點一點地長大成人，吃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罪呀！”
“天知道我把這一對子女養大吃了多大苦，想不到他們竟這樣待我。”黑衣老太縮回了一直抓住我腳踵的手，擦拭起自己的眼淚來。
“可是，我們圖什麽呢？難道是爲了以後享他們的福嗎？爲了他們有朝一日加倍地報還給我們嗎？”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氣，站起了身，“我說不出什麽大道理，我只知道子女是父母身上的一塊肉，撫養他們是責任，他們以後也會爲他們自己的子女盡這樣的責任。上輩的恩情報答在下輩子身上，這是不是封建迷信中的所謂的迴圈報應呢？雖說這不公平，可是你看，這麽多人、這麽多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
黑衣老太點了點頭，“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真覺得活著沒有什麽意思了，所以才跳河尋死的，這河水可真涼呀！”
“你是不是覺得人是爲了有意思而才活著的。你看，當初我們的出生並不是自己選擇的，我們所能知道的，只是我活著，我有著生命。這就像是無意中在路上撿到了一張中了大獎的彩票，雖然不知來龍去脈，卻是一陣難以言語的狂喜和珍惜，因爲這種好運有且僅有一次。”我的情緒漸漸地放鬆下來，話語也開始隨之有條理了許多，“你遇上的問題我又何嘗沒有遇上呢？我媳婦對我可能不比你的子女好吧！可是我一生氣、一覺得活著沒有意思的時候，我就拼命地去想我那可愛的小孫兒，他是那麽的聰明，人見人愛，你要是見過你也一樣會喜歡上他的。只要能看他一眼，我就可以忘掉兒子媳婦甚至這世上所有的不快。所以，要是你覺得受委屈的話，就多想想你現在、周圍、或是曾經擁有的最美好的東西吧！多想想兒女們小時候曾給我們帶來的快樂吧！一個人無論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應該選擇死來逃避的，因爲開始的時候，其實並不是你選擇了生。”
月亮從雲層中透出來，灑落下一片瀉瀉然的銀白。黑衣老太停止了抽泣，“我剛才一定是氣得迷糊了，差點真得把命送了，人若是一糊塗，就什麽道理也顧不上了。我現在開始有點後悔了，大姐你真是個好人，謝謝你。”她平靜地說。
慢慢地立起身，黑衣老太一邊擰著自己黑衣服上的水，一邊又說。“對了，剛才你說要去接孫子，聽說最近這裏經常鬧鬼，這麽晚了，你接到了沒有.......”忽然她的語音全變了，盯住我雙腿的兩隻眼晴如死魚一般凸起。
一陣冰涼的夜風穿透我的身體直入脊髓，我想起了我已整整兩年沒能跨進兒子家門了，我是多麽地想再見見我那可愛的孫兒，哪怕一面也好呀！垂下頭，驀地發現自己那汗水浸透的黑色衣服下，一雙腳竟懸空立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