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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線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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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樓主正序閱讀使用道具樓主發表於: 2010-12-31

※OOC／人物壞掉注意

01

　　布朗太太住在村子東頭，四周圈著矮灌木叢的木造平房裡。自從布朗先生十三年前整理花圃時突然倒下後，她就一直獨自住在那裡。

　　她嫁給布朗先生的時候只十六歲，事過境遷，如今已匆匆過了六十個年頭。他們生了五個孩子，三個早夭，一個執意跟著城裡富翁的兒子從此斷了音訊。最小也最疼愛的兒子則迷失在村北的森林中不知下落。

　　壁爐內燃著玫瑰色的燄火，蹦跳著零星光點的薪柴嗶嗶剝剝。布朗太太坐在壁爐旁打著毛線，黑貓窩在她腳邊打著盹兒。瓦斯燈輕顫的柔光下，牆上兩抹黑影搖曳著扭曲放大。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門鈴乍響。
　　她緩緩抬頭，透過老花鏡片望了望懸在牆上兀自滴滴答答的大掛鐘。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

　　寡婦忙擱下棒針，離開安樂椅走到窗前，輕手輕腳揭開窗簾一角向外窺探，半晌趿著雙拖鞋慢慢踱入廚房。黑貓伸展開身子順順塌陷的毛髮，挪出個更舒適的姿勢又重新蜷作一團。主人匆匆的腳步聲踩過身邊，險些踏著了它的尾巴。仰起頭咕噥了聲，它微瞇起金綠色的一雙瞳子，瞅著枯瘦痀僂的背影遠去。

　　門一開，所有站在外頭似乎已守候許久的孩子便一擁而上，異口同聲地頌出那句堪稱百試百靈的魔咒：「Trick or treat?」

　　步入殘年的老人大多喜歡孩子，那些無時無刻都能展顏笑得肆無忌憚的孩子們。
　　或許比起成人秉性率真的孩童要來得可靠太多，也或許天真爛漫的模樣常讓老人看著看著就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光只看孩子們笑著，鬧著，飽經風霜的眼裡射出的眸光彷彿也柔和了許多。

　　老婦不愛與外人打交道，但她確實喜歡這些孩子。只是孩子們多半曾被父母告誡過不得打擾老人平靜的生活，平日嬉戲的處所也不在左近；常常她只是遠遠看著，偶爾一顆皮球滾入庭院內的草坪雙方才有短暫的交集，也因此對於萬聖夜自動尋上門的孩子，她的態度特別殷勤。

　　仙度瑞拉是瑪莉。魅影是小約翰。戴著大鼻子眼鏡的喬治今年個頭高了但仍舊滿臉雀斑。她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大把大把自玻璃罐裡抓出放在家裡沒人會吃的糖果餅乾。

　　又目送幾位嬌客手挽著手，歡聲笑語步下石階，她忽然發覺門口那抹黑影已靜立了有些時候。

　　小人兒看起來不超過十歲，罩著襲像從衣櫃深處挖出的迷你版旅用斗篷。光澤黯淡的絨布已磨損了好幾處，拖在地上的下擺也有一小部分綻了線。寒愴，但也乾淨。掩於陰霾中的面龐模糊不清，看不出表情。

　　孩子直挺挺站在原地，並不後退，也不多上前一步。不時踮起腳尖朝前張望。望著，也僅止於望著。她確定他已查覺她的目光，卻又岔開視線不欲與她對望。

　　－－真像隻只敢縮在影子下的蝙蝠。她忖度，跟著朝孩子招了招手。

　　孩子先是雙肩一聳，游目四顧，才邁著小步上前。她瞇眼細瞧，見他眼眶下抹了圈淡墨，紅得懾人的眼睛亮得發光。領口上逼真的血漬暈染開來，倒像一朵朵綻放在雪地裡的鮮花。雖然小黑斗篷是個叫不出名字的生面孔，她並未細想，同樣抓了把糖果輕輕放進束口袋中：「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睜大眼，遲疑了會才露出白森森的塑膠獠牙，慢條斯理吐出三個微弱嘶啞的音節：「尤利安。」

　　「很高興認識你，尤利安。」老婦微笑，「我記住你了。」

　　低下頭輕聲道謝後孩子吁出口氣，和其他的孩子一樣立刻轉身離去。她僅望了他的背影一眼，隨即含笑傾身迎向下位來客。

　　「……讓我猜猜，你是－－查理？」

02
　　小人兒默默取下一對怪彆扭的假虎牙，拖著棉口袋內五彩繽紛的收穫步下石階，跟著碎步奔向綠籬前高出一個頭的蒼白幽靈，兩人結伴朝著更為熱鬧的廣場行進。

　　一路上他們低聲密談，固執而又認真地反覆一些只有他們自己才聽得懂的暗號私語－－又快又急，間或攙著些異鄉客特有的舌顫。最後協議敲定。個頭高高的幽靈接過口袋繫繩，傾身扯了扯孩子有些起縐的衣領。

　　「喏－－真的沒關係麼？」孩子剝了顆硬糖含進嘴裡，仰起頭不安地瞧著幽靈。
　　幽靈翹首，視線掠過眼前：懸在店家門口橘白黑三色交錯招搖得有些刺眼的布質簾幕、黏在牆上紋風不動的鬼怪蝙蝠；平日絕不會正大光明現身街市的魑魅魍魎三五成群川流而過，大大小小每一個手裡都提著咧嘴大笑的南瓜燈籠。

　　「沒問題的。」揚起嘴角，他輕拍孩子肩膀，將自束口袋中掏出的巧克力硬幣塞在孩子手上。「好好玩吧，『尤利安』。」

　　除了笑靨，櫥窗外的玻璃也依稀映出了遠方迷離的街景。

　　絲毫無消散跡象的人潮哄然炸出陣陣喧囂，縱然入夜已久，燈綵重重綴飾的小村依舊亮得發光。半統靴緩緩磨過中央廣場，幾個孩子正據在噴水池旁吱吱喳喳。

　　「－－那是大家都知道的呀！」頂著可笑塑膠光圈的白袍女孩揚眉，斜眼睨了睨拎著糖果桶大剌剌岔開雙腿坐在池畔海神石雕旁的狼人。「你不知道嗎？」

　　「怎、怎麼會不知道呀！」男孩搔搔一頭亂髮，臉上泛起一抹暈紅，一旁的彼得潘與叮噹鈴試圖忍住竊笑卻是徒勞。「笑、笑什麼……那全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啦！」

　　「你怎麼知道那是假的。」女孩努起嘴：「你去過？」面龐連著耳根已全脹紅的男孩開始支支吾吾，其他孩子樂得跟著女孩起鬨。

　　不起眼的小角落，少年和男孩駐足原地，一聲不響地將事件始末納入耳中。小男孩不知不覺揪緊了衣衫一角，身子微微一縮。「我們走吧。」少年輕輕捏捏弟弟開始發冷的小手，耳邊孩子的笑鬧仍尖銳地響著：「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循著村北的小徑走到村外的林子中心。
　　無論是在黑夜，或是白晝。

　　那裡有可怕的魔物出沒，人們說。

　　可是從沒有人親眼看過，至少百年來從沒有。

　　不過老一輩的人都知道，沿著人跡鮮至日益破敗荒頹的通道行經暗無天日的樹叢直到盡頭，死亡暗礁深處矗立在面前高聳陰晦的，便是惡魔的堡壘。

　　羅剎堡。

　　不是的，不是吃人的惡魔。
　　－－至少吃人的惡魔還會吐出骨頭。

　　羅剎堡的主宰者，可會讓人連靈魂都給化為烏有。

　　「可一點也不假。」少年向仍在尖聲嬉鬧的孩童們冷冷投過一瞥，聲音飄忽得像耳語，旋即被四周歡欣的佳節氣氛湮沒。小男孩眨眨眼，緋色瞳內映著點點星火。刻意壓低的聲音彷彿在微微顫抖：「我知道。」

　　－－因為大家都知道。

　　他們轉身離去。遠離橘黃色的柔和燈火，朝著森冷陰鬱的駭人傳說前進。半統靴無聲地踱過路面，接著悄悄消失在人群中，彷彿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03
　　寒夜，深秋，兩道身影漫不經心地踢著道上的石子兒前行。一高一矮，一前一後。

　　籠罩在樹蔭下的密林終年不見天日，早年開闢的小路也因人煙罕至逐步淹沒於蔓生的荒草中。他跟著哥哥信步通過掩映於葉影下的獸徑，腳邊不知名的蕈群亮著綠光幽幽。

　　夜風乍起，吹得四面扶疏的樹叢不住搖盪，枝葉沙沙作響。他的兜帽被掀了開，斗蓬獵獵翻騰，鼓動如展翅欲飛的鴉。他扯緊領口，不留神竟一頭撞上前方驀地停下腳步的大傢伙。

　　「唔……」
　　「唔什麼唔？」大手探上他的頭，輕壓，跟著沒好氣地遞過一領風衣外套：「喏，換上。」

　　勉強將過長的衣袖折上幾折，他默默低下頭看著長垂曳地的下襬，他的哥哥單手揣著草草疊起的布幅，瞇起眼上下打量：「怎麼樣？」

　　他愣愣點頭。迎面瞥見對方似笑非笑的唇角：「欸，比堤。」

　　「是。」他等著即將脫口的下一句，卻遲遲沒有回音。

　　「大、大哥－－」

　　「……沒事。」壓在頂上的大掌輕輕揉亂他的頭髮。「走吧。」

　　他快步跟上兄長的步伐，足下已然死透的枯枝殘葉沙拉沙拉直響。

　　萬聖夜。人類孩童恣意遊戲的夜晚，亦是魔族蠢蠢欲動的聖降前夕。一切本無涉於他們與世隔絕的時日－－僅用於計算單位的歲歲年年月月以及每天每天週而復始的輪迴。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嘛？」

　　為什麼那樣叫我？為什麼不和我玩？為什麼我和大家不一樣？起初他問、他困惑、他質疑，像他的哥哥幼時纏著媽媽那樣粘著唯一可諮詢的對象，只是多了份義憤填膺的不平。

　　－－「我是誰？我們是什麼？為什麼像我們這樣的怪物要存在在這世界上？」

　　每回說著說著胸臆間總要竄起一串滾燙的情緒。除了心口翻騰的不滿還要燒到臉上，燒到鼻腔，燒到前方視線漸趨模糊的眼眶。仰起頭，他會望著那和自己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面龐，一遍一遍再一遍，問者恆問答者恆答。

　　「愛哭鬼就是愛哭鬼，不管變成什麼都還是愛哭鬼啊。」哥哥把手擱在他頭上，輕聲笑道。「嘛，說笑罷了。」

　　你是特別的。我們是特別的。他們……只是嫉妒。哥哥總是一邊說，一邊揉著他的頭髮。喏。別要忘了，主人是會帶領我們開創一個新世界的。

　　那承諾是正義。是個嶄新的世界，讓像他們這樣的孩子得以追討回過去受盡的種種委屈。

　　－－嗯。他用力點頭。只要跟著主人。
　　我們就不會被欺負了。哥哥接著。

　　然後他們會笑，彷彿完美藍圖的成果已詳實呈現在面前，歷歷在目。也只有那個時候，他才能稍稍忘卻成日縈繞不去的耳語加在身上的重量。

　　然而漸漸他開始學著哥哥將無謂的困惑轉為沉默，學著讓自己隨時能夠維持臉上的笑容。

　　他學著，必須學著。學著在眾人所指的惡毒目光下也能夠無動於衷地冷眼回盼。
　　學著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同時牢牢記著－－那些個咄咄逼人的倨傲嘴臉，絕對要牢牢記著。

　　那是個壁壘分明的世界，一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世界。無依無靠，自個兒也得爬著在日漸狹隘的夾縫中求存。

　　必須習慣，也只能選擇習慣。
　　習慣面對，習慣接受，最後，習慣習慣。

　　就像黑暗，很多事只要習慣，就不會再恐懼了。

04
　　「所以大哥什麼都不害怕囉？」

　　「錯了。」

　　「嗯？」他歪著頭看著適應得比他好上太多的哥哥。

　　「什麼都不怕的人是強者，」哥哥摸摸他的頭，略作停頓續道：「但是弱者才會變得更強。」

　　他點頭，懵懵懂懂地。

　　即使現在比堤還是不懂。而且依舊害怕。
　　但他不覺得自己變強了多少。關著燈獨自也能入睡，算不算變強？

　　即使現在，比堤和當年的哥哥還是差得太多。說出口的除了期許，還是只有虛張聲勢的大話。

　　望了望前頭高大的背影，他垂下頭。哥哥十二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哥哥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是個很有經驗的戰士了。比堤記得。雖然有關哥哥在外頭的事他全都是聽說的，而話者總不忘在陳述最後添上幾筆針對魔將出身的貶抑。

　　那時哥哥總在洗去滿手腥紅後帶著新添的創口還有來路不明的零嘴走向他，陪著他玩陪著他說話，更多更多的時候是癱軟在床上緊咬住牙，讓慌得手忙腳亂的他跟著部下學習如何裹傷。

　　「對不起……有勞你們了。」

　　為什麼？幹嘛總是說對不起？最該道歉的明明一直就是比堤自己。他總是想著想著就直接拿起整罐碘酒往創口倒，直到哥哥忍不住慘嚎出聲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對話往往是從鬧劇結束開始的。

　　「愛哭鬼，你在哭嗎？」總是無聲無息接近的哥哥在他身旁坐下。

　　「哪有。」才沒有呢。他用手背揩揩眼角，一定是剛才不小心噴到雙氧水了。

　　「也對。我都沒有哭了。」哥哥聳肩，把剛拆開的炸薯片袋子塞在他手上。他貪婪嗅著身周消毒水和藥品的清涼氣息，還有掩蓋其中隱約的血腥氣。愣了愣，這才想起什麼，急著出聲反駁：「不對！比堤不是愛哭鬼啦！」

　　「我剛才有說誰是嗎？」

　　他扁著小嘴，一片一片撈著袋子裡的餅乾。

　　「在想什麼？」

　　「大哥呢，大哥在想什麼？」

　　「我嘛……」搔搔暴露在繃帶外的面頰，哥哥狀似無辜地眨眨眼。「甚麼都沒有。」

　　「──那比堤呢？」

　　「……和你一樣。沒有。」

　　跟著只會陷入一片悠長的靜默，他們會緊緊依著彼此，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說。僅存的聲音止於咀嚼。

　　「最後一片啊，沒辦法那就一人一半吧。」

　　－－要真能什麼都不想就好了。比堤閉上，再緩緩睜開眼睛。哥哥現在，是不是也正想著什麼呢？

05
　　至少有件事他是清楚的，在看清願景之後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的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心知肚明的。

　　「如果比堤不想，也是可以做普通人的。」是在一次任務後，平安歸來的哥哥這麼告訴他。

　　那一次，他忘了說我們。

　　後來他才知道哥哥嘴裡總是草草帶過輕描淡寫的任務如何不堪如何污穢，他親愛的哥哥在不相干的別人面前又是如何地殘酷冷血。

　　他能理解，他不得不說服自己理解：走在這條註定不回頭的路上，又如何能奢望踏過血汙又不髒了鞋？

　　沒事。沒有事的。反正大家也只會這麼對他說。

　　他的主人在他質疑為甚麼每隔一段時日便有一批熟面孔消失的時候這麼說。他的哥哥帶著深可見骨的刀創歸來，被五花大綁在擔架上用皮革堵住嘴之前這麼說。用生命去愛他、保護他的那個女人，闔上眼前的最後一句話還是這麼說。

　　為什麼？為什麼不對他說實話？為什麼無論發生什麼事，總是要到最後一刻才告訴他？說謊。每個人都在對他說謊。因為比堤沒有能力嗎？因為比堤沒有資格嗎？因為比堤，不是屬於大家的一份子嗎？

　　「哥哥是不是不要比堤了？」就像口口聲聲宣稱會陪著他一起長大，末了仍狠狠將他拋下的爸爸媽媽。他抱著枕頭，對著根本不存在的朋友說話。

　　不！絕不是那樣的。守在外頭，本不該擁有個人意志的親衛兵猛地破門而入來到他的跟前。

　　因為比堤大人現在只需要維持那樣的笑容就夠了。在他驚異的注視下對方單膝跪下，包覆著冰冷金屬的大手緊緊攫住他的。

　　－－對不起，請您務必……

　　於是他快樂他無憂無慮他儘可能地讓自己顯得天真，即使他是多麼渴望為倔強地扛下一身罪孽的哥哥分擔些許責任，即使明白那並不是純粹笑著便能擔下的責任。

　　因為外頭的世界比堤還沒有必要知道。因為比堤只需要繼續笑著就夠了。因為代替別人幸福著也是很大很大的責任。光想到擁有如此自私想法的自己胸口便悶得隱隱生疼。

06
　　他是該死的，一出生便該埋身在冰冷的泥土下的。
　　可是他卻活到了現在。

　　他奇蹟般的生存該歸功於雙親對小生命的鍥而不舍。

　　「娃娃什麼都吃不下，連奶水也是喝了就吐得一蹋糊塗，最後只好一杓一杓餵調稀的米湯。
　　「那時候，爸爸媽媽常常從早忙到晚，好容易娃娃給哄睡了，才發現自己這一整天裡甚麼都還沒沾唇。」

　　「這樣啊……」

　　偶爾哥哥會提起小時候的事。那些不該記得而他也早已淡忘的往事。
　　和主子派下的任務指令一樣，從哥哥口裡出來的總是平平淡淡底，像別人家的故事。

　　「那時候啊，他們一顆心全懸在你身上，」哥哥輕輕攏著他的髮絲，頓了頓驀地一笑：「老實說，很讓人羨慕呢。」

　　很多事他聽過便丟看過便忘，但那天哥哥坦然的笑容卻一直銘刻在腦海裡難以抹滅。

　　小時候有段日子他一直覺得哥哥很討厭。討厭到了極點。
　　在爸爸媽媽眼裡哥哥一直是個稱職的孩子。善解人意，乖巧懂事。

　　哥哥不會鬧脾氣沒有過分的要求主動幫忙做家事而且從不偏食，是比堤的好模範好榜樣爸爸媽媽的貼心小幫手。這樣的哥哥竟會羨慕他這個常讓爸媽掛心的小惹禍精，平淡口吻緩緩道出的，該是什麼樣的心情？

　　為什麼？他總想不透哥哥對他好的理由。他是應該恨他的，痛心徹骨地恨著他的。

　　轉瞬間奪走一切關愛的人怎能原諒得如此輕易？使父母一夕間死於非命的元兇又如何寬恕得如此立即？他們可以假裝得一無所知絕口不提，心裏卻哪有一刻曾經忘記？
　　（偏偏說得冠冕堂皇的向來也僅為卸責的話語。）

　　不知所措於是忽略，不願面對所以裝佯。將縱容作為補償笑靨粉飾哀傷一無所知則用以武裝出看似無懈可擊的堅強，縱使明白對方拙劣偽裝下的軀殼只怕早已百孔千瘡。
　　（愛。那是愛嗎？為什麼他竟無端地感到害怕？）

　　有些事不可能說習慣就習慣，即使歷經時間的催化亦然。

　　「一人一半。」
　　「嗯。以後什麼都要一人一半。」

　　因為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你要敬我，我要讓你，一人一半最公平。哥哥對自己下的結論很滿意。

　　「那我們來打勾勾。」
　　「嗯？」
　　「做不到的，是混帳。」比堤拉著哥哥的手，說得很認真很認真。
　　「好。」印象中哥哥笑得爽朗。「做不到的是混帳！」

　　一人一半。以後什麼都要一人一半。
　　笑的時候一起笑，哭的時候一起哭。快樂的時候一起快樂，痛苦的時候一起痛苦。

　　無論是註定風雨不斷的宿命或流動在體內的禁忌血液。有福共享，是禍同當－－就算步上魔道也要義無反顧地齊向前闖。

　　（那麼罪呢？是不是也該一樣？）

　　早說好了，也勾過小指頭了。違背誓言的，該是拒絕認清現實的哥哥，還是一味規避責任的自己呢？

07
　　「比堤。」眼前黑影一晃，他本能地揚起手向前一擋。哥哥以手背輕輕架住，另一手順勢覆上他蓬鬆的髮。「落後這麼多，到底在想甚麼？」

　　「唔……」

　　「唔甚麼唔。」順勢在臉頰上輕輕捏了一把，雙手插腰的少年板起臉孔拋出警告：「要知道回去晚了若被發現，這後果可不是你我所能承擔的。」

　　他囁嚅著開口正欲道歉，少年卻一把挑起布袋，拍了拍他的頭：「走吧。」邁出幾步驀地又回頭繞到他後方，上揚的嘴角跋扈飛揚：「喏，讓你帶路可以吧？」

　　前行，前行，只是前行。
　　踏在足下的不只寸草不生的酸質壤土。土裡混著細砂、和著碎木，還有前人留下的細碎骸骨。

　　死亡暗礁並非徒具虛名，據傳受了詛咒的土地迄今仍無生機。
　　毒蟲環伺，天候惡劣，兼之水澤泥沼滿佈，窒礙難行，即便為極富經驗的嚮導也沒有把握全身而退。迷失於雲霧矇矓間的獵戶樵民不計其數，早年貧寒的家庭更常將養不起的孩童棄置此地。側耳細聽，輕拂枯枝的風聲猶如鬼哭。而歸處便深藏於霧煙氤氳的彼方。

　　比堤全神貫注。

　　這是責任。
　　無論是做為弟弟或做為一個下屬，都是該負起的責任。
　　──是哥哥親自交付給他的責任。

　　其實他並不期待他們的迷失會在羅剎堡造成甚麼騷動，甚至他心裏根本明白沒有哥哥口中所謂回去晚了會有的「後果」。即使就此消失，對主子來說也只是少了兩張消耗糧食的口，在誰都隨時能被取代的羅剎堡內，又有誰真正在乎旁人的死活？

　　同樣他不期待默默尾隨的哥哥會有任何干預的舉動－－因為後果是藉口，帶路也是藉口。說穿了只是為了保護，又不讓他在心裡難受。
　　緊緊抿唇，他只是一步一步不斷望前走。

　　不知不覺遠方宛若僅存在於霧裡的高聳建築輪廓愈漸清晰，岔路口前哥哥伸手牽住他的，他回握，握得很緊很緊。

　　因為除了彼此找不到倚靠的他們要這樣一直、一直走下去。

08
　　他進屋時，房間角落的舊唱機正轉動著送出風華不再的旋律。過氣的老明星嘶啞的嗓，悠悠然追溯上個世代曇花一現的繁華。少年倚著沙發椅背大剌剌翹起雙腿，皮靴擱在桌上。桌底下七、八支細長的玻璃瓶業已空空如也，只在地毯上暈開一攤不明顯的水漬。

　　將摘下的面具隨手一擱，他再拖過另一張扶手椅，這才開始檢視已是狼藉一片的斗室－－其中自然包含今年的「戰利品」。他維持著雙手抱胸的姿勢好半晌，才蹙眉自堆積如山的零食堆中，挑出一隻帶有明顯齒痕的蘋果。

　　「戰績……真是驚人。」

　　「被搶白了。」少年嘻嘻笑著，傾身向前。一堆包覆在玻璃紙中的太妃糖便隨著他的動作掃落桌面。「啊，大哥尚未收到任何風聲嗎？」

　　他無法從恍惚的神情中讀出對方確切的情緒，只緩緩垂下視線。

　　「欸欸、消息很不靈通喔。也是，因為哥哥一直都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嘛，會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凝注在酒精催化下微微泛紅的面頰，他傾聽著。

　　「那就麻煩你告訴我吧。」

　　「那就讓比堤來告訴你吧！嘿。」

　　少年伸手撈起一把色彩繽紛的雷根糖，朝他綻開一個微笑。

　　今天是很大很大的日子唷。是大家都在慶祝的日子唷。

　　嗯。他含糊應聲。聽起來真不錯。

　　－－是主子被拱上共主之位的大日子，大家企盼已久的好日子。
　　盛裝華服的主君將要披上象徵權力的紫袍，在群魔震耳欲聾的高呼中為自己加冕。

　　若非隔著一段不算短的距離，魔人們鼓舞的歡聲也會從主殿傳過來吧。

　　身上的甲冑頓時變得無比沉重，他脫下一隻手套，卻再也沒有力氣抬起另一隻手。便靠著椅背，隔著桌面與面色酡紅的少年遙遙相望。
　　或許他該搖鈴召來侍從，或許他需要一壺濃茶、一套乾淨的衣裝。或許……地上東倒西歪的酒瓶再次映入眼簾，他闔上眼，將注意力重新拉回對話。

　　「……所以才特別舉辦慶功宴的喔。」

　　「兩個人的慶功宴？」

　　「嗯。是特別的慶功宴喔！」少年說得認真。「沒有收到邀請函是不能進來的唷。」

　　「這樣啊。」他撓撓面頰，聳著肩露出苦笑：「可惜我並沒有收到。」

　　「那是因為，我還沒寄出去啊。」說著少年把手裡的糖果紙翻回正面，從長桌的另一側緩緩推到他面前。

　　「而且也忘了貼郵票。」將世上絕無僅有的特許狀納入掌中，他接著說。

　　他們望著彼此，爆出無聲的大笑。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他百無聊賴地看著隔著一張桌子的對方捧起一大把金幣，於是一塊塊包裝精美的巧克力雨點般紛紛落下。

　　事到如今，不管誰是甚麼，現在叫甚麼名字都無所謂了。就連特不特別的這個答案，也很少被提起了。

　　即使他仍是恐懼，卻也已經習慣了－－適應是由於無法改變現狀，比起自然淘汰這個選項的結果比較不差。

　　可很少和不再之間，總還是有段差距的。
　　他明白，於是他等待。

　　然後手裡捏著一包軟糖的少年終於抬起頭來。
　　「我依然不知道－－」
　　"I still have no idea about....."
　　
　　「……那算是贈禮呢，還是惡作劇？」少年說得平靜。
　　"......Is it a trick, or treat?"

　　「管他的。」他聳肩，拋過半隻蘋果。
　　"Whatever." he shrugged slightly, and threw half of the apple to the younger.

　　然後被軟糖淋了滿身，挑眉迎向對方促狹的笑容。

　　－－Whatever. They own and bear it together.

【fin.】

[ 黑黑在2011-01-10 10:39重新編輯此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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